2014年12月30日星期二

意外的回归。

我当初说封笔,是2011年9月20日。现在想想,当初实在有点任性,说想当作家就开博客,写着写着发现自己遇到瓶颈了就封笔。转眼之间,2014已届尾声,3年时光倏忽而过,我想回归写作;只不过回归的方式远出乎我当初的意料。

简单来说,为了练笔,我接下来的文章大部分将以英文写作;我已开了另一个博客以供英文习作之用。当然,我绝不是就此放弃了中文写作。中文以及中华文化已经成了我思考的载体、感悟世界的方式,换言之,灵魂的一部分。我相信,即使我的英文能突飞猛进,我也无法以这非母语描绘自己的灵魂。只不过,我希望自己以后能成为一名多语作家,影响马来西亚不同的语言群体;我为此迈出的第一步就是练习英语写作。

在中文系多年,我当然知道自己的中文远算不上“好”,顶多只能说表情达意无碍,离合格作家的程度尚远;我当然也知道博览群家不如专精一艺,贪多嚼不烂在任何领域都是大忌。然而,不知幸或不幸,以广度换深度在目前看来是马来西亚人的必经之路。当跨族群成为大势所趋之时,我认为跨语言与跨文化已经成了马来西亚的文人最基本的素养。

我会继续为跨越不同语言群体努力,而以不同的语言写作将是这条道路上最鲜明的标志。我当然知道,且不说我能不能够成功做到中英巫三语精通,就算做到了也必然无法成为其中任一语言作家的标杆人物。对此,我认为:这是这个大时代里有志于改变马来西亚现状的文化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2011年9月20日星期二

暂时封笔,为的是以后能写出更好的作品


在开学第一周把林连玉写完后,我又开始了匆匆忙忙的大学生活。
打算封笔一会儿,因为最近的确是没什么东西可写了。

上周跟亮哥聊天时,他说道:“现在我们还是积累的年龄,很多事情都还不适合现在下结论”,
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会多看书,多思考,多体验,以期过后能写出更好的东西。

我会坚持以对待纸质出版物的认真态度在网络上发表作品,
所以,现在的暂时封笔应该也算是负责任的行为吧~

当然,如果大学生活又有了什么精彩的故事,或者有了什么感想,
不排除会写些小随感啊,小散文啊什么的,这一类的文章就难免比较随性些,
朋友们就不要太追究了~

2011年9月11日星期日

后记(二)资料的引用与创作之谈

       先谈资料的引用。在暑假的时候,我把中学图书馆里有关林连玉的书籍都尽量翻了一遍,但是却没办法如愿在开学之前写完这篇文章,又不大可能把图书馆的书籍都带回北京。所以,我这篇文章绝大部分的有关史料、林连玉的言谈都出自郑良树先生所著的《林连玉评传》。这固然是因为这本著作是我所见到史料最为翔实的相关著作,却也因为当我回到北京时手上只有这一本书的复印本。

       文章里所摘录的林连玉的书信,都摘自《九五年华教节特辑——林连玉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由于我在来京之前就想过会应用这些素材,所以已经全部敲在电脑里了,应该不致于有大的失误。比较让我担心的是一些摘自《风雨十八年》的细节,例如林连玉在收到内政部褫夺公民权的通知书后,前往逸园公馆打麻将等,那是全凭之前的记忆,无法核实原文。

       至于为什么我不在正文中引入出处,那是因为我不想把这篇文章写得好像学术论文。我总觉得:一篇文章在体例上太过正式时,会对读者产生距离感,这正是我所不希望看到的。《林连玉评传》对我启发良多,比如说把林连玉先生的建国蓝图比喻为“和氏璧”的巧妙类比就是郑良树先生举的。至于一些重要的史料方面,我有时更是稍改其中的文字就引入文章中。不过,我组织、编排材料的方式都有我的叙事目的和我预期的效果,大部分都跟郑先生原本的编排不大一样。如果这篇文章真能有机会入郑良树先生的法眼,他看我是本着推广林连玉的目的,想来也不至于见怪吧。

       谈到林连玉,就不能不涉及马来亚建国初期的历史。我对马来亚、马来西亚的历史了解得很少,盼朋友们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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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说创作谈。首先,我想说:当我写这个题材的时候,压力是很大的。林连玉生前就有不少人想给他写传记,其中有几篇是被林先生怒斥的。1973年,他曾给林子贞写过一封信,里面有这么一段:“还有二位大学教授积极搜集教总的史料加以整理保存,亲口对我说将来要写一本林连玉传,我倒希望他们会把我的真正面目写出来。”所以,本着对林先生的敬意,我是务必确保自己把他的书都看过了一遍(详略不等)才敢下笔的。

       由于我的文章是在网络上发表,考虑到许多人在网络看文章的时候很难有看长文的心理预期,所以我一度考虑过只截取几个林连玉一生较为精彩的片段加以介绍。可是,后来怎么想都觉得无法表达林连玉先生的全貌,更何况许多中国朋友之前对于“林连玉”其人根本一无所知,所以从他们熟悉的背景——中国的集美大学、日本的侵略战争慢慢引入正题,在我想来还是有其必要的。

       我这篇文章在一些材料的取舍上与其他林连玉的相关著作有些差异。比如说,我在这篇文章特别注重林连先生个人的感情。偏偏林连玉自己的著作都是金刚怒目式的,很难从他的著作中寻找到他犹豫与脆弱的一面。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以一个饱受中国传统教育的知识分子,竟会有大力呼吁华人效忠马来亚的想法。所以,我在第四回<原乡与他乡>中专门用了一章的篇幅,试图回答我自己提出的疑问。在我的文章中,我特别重视不让他与中国亲人的关系脱钩,因为,在我看来,即使是在林连玉的后半生中,把林连玉先生与他远方的亲人做截然的切割,是不符合事实的。再比如说,许多有关林连玉的著作强调的是林连玉先生的伟岸的形象,但是我却总是觉得忽略了他时常被华人社会误解的那一面,而我个人觉得这是应该加以补充的。


       故事发展到后面,这篇文章越来越不好写。在第七回<和氏璧——林连玉的建国蓝图>,我的企图是概括林连玉本人一生的主要思想,让读者在第八回<悲愤的呐喊>中判断内政部以颠覆国家、极端种族主义等罪名来处置林连玉是否合理,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是解释为什么林连玉一定要争取把华语列为官方语文。但是,“概括林连玉一生的主要思想”这个举动本身就是极其冒险的,或许这份工作是应该由学者来总结的。我不是,不过我愿意尝试。

       第九回<自抉的归宿>与第十回<历史的捍卫者>,我的写法也与其他著作有异。在第九回中,林连玉被褫夺公民权的那一段,极容易演变成“金刚怒目”式的写法。比如说“‘因为敦拉萨答应不把最后目标列入1957年教育法令。’这是林连玉心里的答案”这一句,我原本的写法是“很简答!因为拉萨答应……”但是,我认为这种写法不符合林连玉当时的心境。仔细看林连玉的书信,我们就可以知道:当时的林连玉已经准备好做出一切的牺牲,所以他才能在被褫夺公民权后,平静地到逸园公馆打麻将(还赢了钱)。

       为了在第九回做到“平静”这一基调,我转换了叙事视角,并把叙事的背景拉远,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采用林连玉的家书。乃至于这一回的遣词用字,我都尽量不使用带有强烈感情的字句(其实这很困难,因为我写这一段的时候,心里是极度愤怒的)。不过,这种平静背后隐藏的是此前累积的无限悲愤。为了让读者把这两点联系在一起,我第八回指林连玉变成了“熊熊烈火”,第九回说他已经“化为烈火燃尽后的灰烬”。至于有没有达到我预期中的这种效果,我也没有把握。

       第十回所提及的“二十年岁月”,郑良树先生所用的比喻是“山水画的留白”,有“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妙。我一开始时觉得这个类比极好,可是后来越想越觉得不符合我的阅读感受。“山水画的留白”给人的感觉太过意境悠远了,太过美不胜收了。当我读到林连玉死前的那一刻还在询问“答东姑”有没有发表出来时,我感觉到的是一种极强烈的悲怆。如果让我硬是做个类比,我觉得像是《射雕英雄传》里欧阳锋的铁筝,最后一拨之后,在寂静的桃花岛中回荡着金戈铁马之声。所以,我认为描述这二十年岁月的关键在于“表面平静底下的暗潮汹涌”,所以这一回之中,我写得比他被褫夺公民权时,更加不掩饰自己在阅读这段历史时的怒意。

       而我认为:这一篇文章中,我有一个怎么也解决不了的矛盾,那就是马华公会。大家不难发现:在独立之前,我是把马华公会当成正面形象来描写的。然而,在林连玉退休后,他在大力批判马华公会扭曲历史时,我们会发现:马华公会在独立之前的形象到底是不是那么正面,这是有待商榷的。真正的史实是:当巫统提出要对华人申请公民权给予居住年限以及语言能力的限制时,陈祯禄是表示赞同的,甚至认为其意见是公允的。但是,林连玉本人是那么地崇敬陈祯禄先生,而我对于陈祯禄虽然不甚了解,但想必他也曾经为华人社会做出过极大的贡献,才会在今日还受到全体华人的推崇。

我目前能想到的是两个解释:一)他真的认为对于华人申请公民权给予限制是合理的,那就需要我们做进一步的研究和探讨了;二)1956年,陈祯禄在经历了手术后记忆力大退,他在这时做的判断是不是受到操纵的?是不是出于本意的?这或许都需要历史学家的考证。我没有办法在还未做进一步的探讨之时,就不负责任地给尝试解释这个矛盾。因此,在眼前没有可靠资料可供研究的情况下,我只好容许这个败笔的存在。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把这个问题探讨清楚,再重新把这个败笔修正过来。

我说了我自认最大的败笔,不代表我认为这是唯一的败笔。恰恰相反,我认为我的疏漏一定很多。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我的创作意图、叙事方法都那么详细地说出来。我需要朋友们了解我的意图后给我指教,告诉我更多不好的地方在哪里,该怎么写才能更好地达到我预期的效果,该怎么写才能进步。

“作家”是我的梦想,但是离我很遥远;对我而言,“推销员”或许才是恰如其分的。至于我是不是一个成功的推销员,我的介绍能不能让顾客满意,让顾客感动,那就要看顾客的回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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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一)今天,我们可以做到林连玉做不到的事!

       马来西亚的现在,曾经有可能不一样。

       “战后,英国当局为这块殖民地提出了两份治理蓝图。第一份蓝图是‘马来亚联邦’(Malayan Union);在这份蓝图里,各州苏丹只保留处理有关宗教事务的权力,其政治权力由总督取代;所以在马来亚出生或居住上一定期限的各籍人士,都可以获得公民权;这份蓝图没有获得马来人的支持,因而胎死腹中。第二份蓝图是‘马来亚联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其内容与前一份蓝图的精神及措施可谓背道而驰,既以马来族群及文化为主流,而且又具排他性的性格;这份蓝图很快就获得马来人的支持,而且迅速得以执行。”——郑良树《林连玉评传》,260页。

       换言之,“马来亚联邦”是“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马来亚联合邦”是“马来人的马来西亚”。在第二份蓝图中,马来人才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这份蓝图一直贯彻到2011年的马来西亚。当这个大格局确立下来后,林连玉等人的努力就如螳臂当车,再也无法阻挡历史巨轮的前进。

       为什么这个格局会确定下来?因为马来人集体的反对和华人全体的冷漠。二战之后,是民族主义兴盛的时代。每个民族都将自己的民族置于至高至上的地位,希望国家的建立能以民族为单位,所谓“民族”的单位即是以语言、文化和血统构建的。在这样的思维模式下,“马来亚属于马来人”就是顺理成章。在这样的思维模式下,华人对于马来亚本土的政治极为冷漠,一心只想回归祖国,这也是理所当然。当大部分华人都不愿为自己在本土的政治地位争取,而马来人又极力反对之时,那原本应该落实的“马来亚联邦”就此化为尘埃,被扫入历史的地毯。

       当教总极力争取“华语教育列为官方语文”时,掀起的是整个马来社会的反对,乃至于东姑阿都拉曼(Tunku Abdul Rahman)对林连玉说:“我的政敌拿督翁就在巫人社会中对我大肆攻击……这样下去,我顶不住了,选举必然失败。”当林连玉成功向敦拉萨(Tun Abdul Razak)争取不把“最后目标”列入1957年教育法令之时,敦拉萨对林连玉千叮万嘱:“你必须严谨为我守密。倘若消息外泄,我们巫人知道我对你们退让一条最主要的原则,他们将会吃掉我的肉。”

林连玉曾对他的二妹林子贞说:“我在马来亚华人社会中应属先觉。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马来亚有独立建国消息,我就大声疾呼马来亚的华人必须忘记祖国,以马来亚为效忠的对象,与他族争取平等生存的权利。当时大多数华人不谅,骂我是数典忘祖。”而不骂林连玉为“数典忘祖”之人,对于本地的政治也未必关心。当时,“林连玉也被编排为民众服务,沿家逐户,登门协助民众填表。林连玉亲身体验民情,发现:‘原来这时候华人的政治意识非常迷茫,他们不知公民权对他们切身的利益,误认为这是政党的把戏。申请公民只是充当政党的小卒罢了,所以反应极为冷淡。’”

       在此,请容我提出一个未经学术验证的大胆假设:林连玉最大的敌人不是英殖民地政府、联盟政府,乃至于马华公会,而是当时的马来人的反对与华人的冷漠。我并不是有意苛责我们的先辈,而是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之下,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过正常了。乃至于不那么想,才是“不正常”。林连玉说得好,他属于“先觉”。但是,在每一个社会中,“先觉者”到底能有几人?以当时少部分人的“先知先觉”去阻挡整个时代潮流,我们不能不惊叹于当时华教工作者的悲壮。在时代的局限下,林连玉已经为我们做得太多太多了,他做了所有那个时代能够做到的一切!

       但是,现在的时代不一样了,我们正处于历史的转折点:我们站立的起点已经跟林连玉的时代不一样了。

       201179日,五万名马来西亚人在吉隆坡举行大集会,背后还有无数为这些无名英雄默默加油的国民,我们为的都是同一个诉求:公正、干净的选举。然而,在一个自称民主国家的国度里,警方做的不是协助会场的秩序,而是用催泪弹和水炮对付我们。他们仿佛嫌催泪弹的威力还不够,直升机还特意在群众头上的低空停滞,用旋螺桨让催泪瓦斯能够飘得更远,冒着让哮喘病人咳嗽身亡的风险也在所不惜。他们仿佛嫌用水炮驱赶民众还不够玷污马来西亚的声望,当群众躲入医院的时候,他们竟然违反国际公约,把水炮射入了同善医院!当群众已经把真实的情形清清楚楚地录下来时,政府还一口否认!

       在那个时候,我们再也不分什么马来人、华人、印度人。大家手携手、心连心,一起逃避警方的追捕。当催泪瓦斯在整个会场飘散时,大家共同分享自己手上的矿泉水、药膏、盐,希望能够减轻朋友们的痛苦。我们的肤色、文化以及历史再也不足以区隔我们,让国家变得更好的共同愿望把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马来人爱这个国家,越来越多开明的马来人已经发现:巫统只是借着维护马来人权益的口号,让权贵阶级中饱私囊。随着经济、教育水平的提高,他们也越来越有信心,不再担心华人和印度人独占这片土地;华人和印度人爱这个国家,许多出走到外国的人才只不过是不甘于二等公民的地位。只要给我们平等,我们愿意在这片土地通建设,同发展!

       谁先来到这片土地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我们都爱自己的家乡,我们都曾经为国家的发展做出过巨大的贡献,甚至于共同争取国家的独立不是吗?所以,我们同样都是这片土地的主人,都是地位平等的朋友,事情不就是那样简单吗?

       还记得林连玉的梦想吗?他说:“我们的子子孙孙,将要世世代代在这个可爱的土地上,同工作、同游戏;在遥远的将来,更可因文化的交流,习尚的相染,把界限完全泯灭,而成为一家人。”他说:“我的历史及主张必然重张是无可置疑的”,他说:“我的主张重光,我十分有信心”。林连玉为什么那么有自信?因为他认为:后人终将会发现他在50年前提出的主张是正确的。现在的我们不就已经跟林连玉的梦想越来越接近了吗?

       在过去的岁月,我们华人对于政治极度冷漠。但是,我们终将发现我们不去管政治,政治最后将会管到我们头上。过去,我们华人的祖先因为时代的局限,犯下了极难避免的错误,才让“马来亚联合邦”、“马来人的马来西亚”这一格局一直维持到2011年的今天。如今,跟林连玉的时代相比,我们已经站上了不一样的起点,我们有能力纠正历史的错误!

       记得“愚公移山”的故事吗?只要我们把林连玉传达给我们的信念和建国蓝图,一代一代传下去,即使不能在我们这一代成功,种族主义的大山迟早有一天会让我们给移走!如果有人说,那时我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何必为此而努力呢?那么他不妨想想,当我们蒙受林连玉那么大的恩惠时,林连玉什么时候又是为自己而战斗的?乃至于我们的父母,他们也从来不是只为自己努力的。他们一直在为我们的未来思考,希望我们更好。迟早会为人父母的我们,是不是应该也为我们的下一代思考呢?

       当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在1963年发表《我有一个梦想》(I have a dream)的演讲时,他也从来没想过2009年的时候,同为黑人的奥巴马会当选美国的总统——他就只是单纯的相信。马来西亚会在哪一天挣脱种族主义的桎梏呢?我也不知道,但我也愿意单纯地去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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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最绚丽的浪花

【终】最绚丽的浪花

“从建国以来,华族社会尽管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人物和事情,但是,那些都只是供‘白发渔樵江渚上 ’闲聊的资料。在青史的记录里,华族社会几乎一直在交白卷。司马迁当年撰述史记时,把万世师表的孔子升入世家;如果今天要我来撰述大马华族史的话,我会把林连玉先生从列传里编进世家的第一篇……华族社会已经在白卷上写上第一名人物,一位秉承及发扬华族传统文化精神的人物。”——郑良树

       在历史还未被遗忘的岁月,林连玉在马来亚华人社会的声望之高,无人可以比拟。听说有一次,林连玉去槟城,槟城人想一睹庐山真面目,万人空巷,引颈企踵。不过,当他们看到了林连玉之后,都会叹一声:“哦……原来……”

       林连玉“穿的衣裳始终还是一件蓝衬衫,外加白大衣,裤子是棕色的,鞋子是经常干净的白帆布胶鞋,而且连袜子也省了,一口烟屎牙”,乍看像码头工人,也像橡胶园里的领头工。这一身行头伴他一身,从未改变。19801225日是教总成立29周年,久未公开露面,已达八十岁高龄的林连玉上台致词。许多为了一睹林连玉风采而赶来的群众看到林连玉时,想必也免不了一声:“哦……原来……”

       上台后,林连玉以他极重的闽南口音开始了他的演讲:

“各位,现在我站在这里,最主要的一件事,是要证明一件事。证明什么呢?证明我林连玉经得起考验!我受到严重的打击,至今整整20年了,从1961年到现在。我今年80岁,难得上了高寿,变成了寿星公。我不久就要去到阎罗王那边报到了。可是,我经得起这样时间的考验。我说,我的头上是天,我的脚下是地,我林连玉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做人!我不变节投降!我没有垂头丧气!我没有逃避走开!好,谁都知道,我没有罪。那么,我们古代的圣人教训我们,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们是炎黄子孙,我受过五千年优秀文化的熏陶。我不变节,不逃避。那么,我们古代的圣人教训我们,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现在我不怕自吹自擂,我做到了!我,威武不能屈!

今天晚上,这样大的场面使我非常的感动。原来,教总在我们华人心目中的地位是这么样的崇高,受到这样的尊重。这给我们几个老头子也分沾了光荣。那么,我觉得礼尚往来,你们这样隆情的对待我,我应该要有回报啊。你看,著名的画家李家耀先生,拿出他的墨宝分给大家。我呢,两手空空,心里非常难过。我是个穷光蛋,我想大家会原谅我的。不过,在我来讲,穷人有穷人的办法,我可以做一次不要本钱的生意。什么不要本钱的生意呢?我把我们圣人的格言,“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当做礼物,送给我们的子子孙孙。我希望接受这种礼物的人很多很多,不要用千来算,应该用万来算。我更加希望,有良心的华人,手牵着手,心连着心,撑着民族正义的大旗,发扬民族的正气,维护我们民族尊严。

我要告诉大家,民族的文化是民族的灵魂,它的价值,跟我们的生命互相比重。我们为着保卫我们的文化,我们可以让人家在我们尸身上跨过。但是,我们不能忍受人家掠夺我们神圣的权利,不容许伤害我们民族的自尊心。马来亚,马来西亚,是一个多元种族的国家,你要谈什么公平,谈什么团结,我们的信念是,多姿多彩,共存共荣。凡是违背这个原则的,都是假话,我们不相信,是骗人的!

顺便,我要借这个机会,向爱护我们的同胞们深致谢意。当时,我的饭碗被摔破了,我的笔被封起来了,我的生路完全断绝了,我实在有饿死的危险。如果我真的饿死,人家可以拍手笑哈哈,杀鸡儆猴,说,你看林连玉的下场!可是,我们的同胞太爱护我了,太支持我了,物质上,精神上,使我个人觉得非常丰富。今天,20年了,我的身体很健康,我做了寿星公,来这里跟大家见面。这都是我们的同胞爱护我,支持我的恩赐。所以,我在这里说一声:多谢!多谢!多谢!祝大家晚安。”

当全场响起如雷掌声时,许多观众热泪盈眶:“哦……原来……林连玉是这样才被整个华人社会称之为‘族魂’的。”当他说出:“现在我不怕自吹自擂,我做到了!我,威武不能屈”时,观众无法不受到深深的震撼,眼前这个瘦小的“码头工人”似乎一下子高大无比。因为,他们知道:“我,威武不能屈”这六个字,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这六个字,是需要用整个生命的厚度才能支撑起来的!

1985年,马来西亚著名学者郑良树说过:“从建国以来,华族社会尽管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人物和事情,但是,那些都只是供‘白发渔樵江渚上’闲聊的资料。在青史的记录里,华族社会几乎一直在交白卷。司马迁当年撰述史记时,把万世师表的孔子升入世家;如果今天要我来撰述大马华族史的话,我会把林连玉先生从列传里编进世家的第一篇……华族社会已经在白卷上写上第一名人物,一位秉承及发扬华族传统文化精神的人物。”

       如果说中华民族的历史是一条巨河,它往往是在拍击最险峻的礁石之时,才会溅射出最绚丽的水花。如果我们有意追朔巨河的源流,我们会发现:我们有屈原,有岳飞,有文天祥,有史可法……那么长长一串让我们骄傲的名字。1920世纪,当华人移民的浪潮拍击马来半岛的海岸时,溅起了另一朵绚丽的浪花:“林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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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历史的捍卫者

十、历史的捍卫者

“你希望我回去,我……要获得光荣的还乡。所谓光荣还乡,就是要被当地政府驱逐出境。我领导华人争取平等的权利,为XXX的执政者剥夺公民权,若被驱逐出境不是耻辱,而是光荣。谁知他们竟没有驱逐我!但我留下,可以卫护我的历史及主张。虽然我已非公民,对当前的事情无权开口,但若歪曲我的历史及主张,我就显示依然敢斗的颜色给他们看”——林连玉

       林连玉61岁时被内政部通知褫夺公民权,一直到85岁时才逝世。二十余年的时间内,马来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1961812日,在林连玉收到内政部通知书的一周之后,又被吊销了教师注册,被迫离开执教了二十余年的尊孔中学,生计全无着落。这个消息犹如平地起了一个惊雷,不仅惊呆了所有华教工作者,更把华文中学轰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改制的狂潮遂如滔滔河水,一发不可收拾。在70余间华文中学中,超过五十间申请改制,从此马来亚的教育体系就有了“国民中学”与“独立中学”之别,独立中学后来更发展出了独立中学的统一考试,至今未受政府承认。

1963年,马来亚联合邦与新加坡、南中国海彼岸的沙巴及沙捞越组成了“马来西亚”;1965年,联邦政府与新加坡政府在马来人特权问题起了争执,新加坡宣告独立;1969513日,马来西亚爆发了著名的“五·一三”种族冲突事件。当局宣称:冲突爆发的原因在于种族间的经济实力相差悬殊,因而制定了新经济政策,目标是让土著(包括马来民族)掌握国家经济30%的股权,在政治、经济、教育等领域都有特殊的优惠。从此,在马来西亚,种族间在政治上区分为“土著”与“非土著”,在实际权益上的分配又有所不同,民族的分化已成定局。华族与印度族在这片共同开发的土地上沦为二等公民,更是不知何日才能打破的局面。

       在马来西亚的局势日益严峻之时,林连玉始终不吱一声,平静地度过了二十余年。对于这段岁月,廖文辉有一段简短的概括:“在隆情小筑(林连玉的住家)20年的岁月里,由于人身遭对付,谋生之道又遭封杀,加上官司的耗费,林连玉的生活几至绝境,所幸有赖亲朋好友、永春同乡和尊孔校友的协助,才不致有断炊之虞,尚可勉强维持基本生活所需。这20年他的日子是凄清困苦的,他的生活是寂寞孤独的。……这段期间,他每日风雨无阻到逸园公馆消遣,在那儿和朋友聊天,弈棋,打牌,翻报纸……”

       在马来西亚过着如此凄清的生活,林连玉是否曾经想过回去中国呢?看望那已经长大成人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已亡故),看看那未曾谋面的媳妇、孙子:他深爱的耀春、辉春,还有总平均考了93分的建春。如果他回去了,他还能督促建春,让建春挑战他曾经在集美学校创下的95.7分的记录呢。这一切,林连玉当然想过的,只不过他对于如何返乡有不一样的看法。

1974年,他曾写给二妹林子贞一封信:“你希望我回去,我……要获得光荣的还乡。所谓光荣还乡,就是要被当地政府驱逐出境。我领导华人争取平等的权利,为XXX的执政者剥夺公民权,若被驱逐出境不是耻辱,而是光荣。谁知他们竟没有驱逐我!但我留下,可以卫护我的历史及主张。虽然我已非公民,对当前的事情无权开口,但若歪曲我的历史及主张,我就显示依然敢斗的颜色给他们看。我有著作留给后代,我的历史及主张必然重张是无可置疑的,所以我必须留下来。”

       为了守护历史,林连玉选择留下。对于当下之事,他绝口不提,留给教总的同仁继续抗争奋斗;对于过去的历史,如果当权者胆敢歪曲,他绝不姑息!19803月,林连玉读了《马华公会卅一周年纪念特刊》中的一个专栏<我们过去的斗争>,“不觉喷饭”,做了录音与手稿,言辞激烈:“……真是白日见鬼、荒天下之大唐!可怜卖身求荣一小撮民族败类,浑身罪恶没有一点好事可以向同胞交代,只好冒取别人的功勋,欺骗群众……殊不知当时参与其事的还有许多人活着呢,像我林连玉更是主角!”

       在林连玉反驳的诸点中,就有马华公会至今仍然津津乐道的“为华人争取公民权”:

       “有关公民权问题,这里原是英国的殖民地,应该采用地域主义:凡当地出世的就是当然公民,”“当时巫统却说独立以后出世的为当然公民,但以后法令修改几次连这一点他们答应的也食言而肥了。公民权法令一而再、再而三的修改,马华公会次次同意,是则把华人的公民权一出卖、再出卖、三出卖了,哪里有争取的事实?”

       “《马华公会三十一年周年纪念特刊》说:“在短短一年内马华公会就替一百万名华人取得了公民权。我说这是冒华人社团争取的功劳不要脸的说法!……在独立后优待四个月申请公民权期间,华人社团为顾全大局,不要与马华公会闹双包以求大团结,用心良苦,在经手带群众填写表格方面,华校教总在数量上超过马华公会不止三倍。”

       “我更要指出一件可以令人痛心而且切齿的事,就是当时马华公会的宣传主任陈修信,当我们争取公民权时,他竟然公开在报纸上呼吁联盟政府对付我们采取行动,马华公会将予全力支持(请翻阅一九五六年《中国报》档案)。这就是说明马华公会不但出卖华人的公民权,也反对华人社团争取公民权,甚至要借外力残害致力争取公民权的同胞。”

       19851118日,前首相东姑阿都拉曼在在英文《星报》发表了一篇文章,指当年教总有意制造问题来反对联盟政府。苍天啊!林连玉在马六甲会谈中为联盟吞下了“炸弹”,四处演讲,呼吁华人支持联盟政府,东姑老来竟然还歪曲事实,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今年已八十五岁了,在我一息尚存的时候,不容歪曲”,于是当天就写了一篇<答东姑>的短文,直到一个月后的1218日,林连玉溘然长逝的那一天,竟始终不能见报!

       临终前,林连玉翻来覆去,反复向来访记者询问《答东姑》是否已经发表——即使在这表面上波澜不起的二十年中,林连玉仍然面对昔日盟友的背叛:对历史的背叛。即使在这表面上风平浪静的二十年中,林连玉仍然把生命定格在过去的岁月,延续着过去的抗争,不屈不挠地奋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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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自抉的归宿

九、自抉的归宿

“我以正义为武器,光明为行径,全然不顾虑一切。我知道我是等于原子弹,我本身会遭到被毁灭的代价。你知道我已六十岁了,今后余年无几,以此余年献给民族文化的救亡运动正是光荣的归宿。”——林连玉

       上世纪六十年代,马来亚半岛华族的命运受到严峻的考验。在一波波的惊涛骇浪中,一封封的家书飘洋过海,来到久违的神舟大陆,在他的二儿子——林多才的眼中展示着南洋彼岸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斗争。

19601021日:
       “这里华文教育问题越来越严重,高压手段越见露骨。副教育部长甚至公然说:‘反对教育政策’,就是不效忠。’同时,我们的民族败类也公开出卖,令人痛心……我决定负起责任……因此,我所招的疑忌更重了,必然因此而罹祸。我以正义为武器,光明为行径,全然不顾虑一切。我知道我是等于原子弹,我本身会遭到被毁灭的代价。你知道我已六十岁了,今后余年无几,以此余年献给民族文化的救亡运动正是光荣的归宿。”

19601025日:
“我以破釜沉舟的决心作为维护民族文化的最前锋,你已知道了,不必多谈。给我最大的打击是我们华人真正的领袖,素来极爱护华人文化的陈祯禄爵士前天逝世了,从此我要独立奋斗了。”

196144日:
       “华文教育问题越来越严重,压迫者口气越来越凶,我越忍越忍无可忍。为着民族的正气,我已屏却残生不顾一切,即使不能解决问题,也要使问题存在,全体华人会支持我,绝无问题。我心安理得,绝无所惧。马来亚的开发华人有绝大的功劳,马来亚的独立华人有巨大的力量,然而独立果实,却被一族独占。我们正在碰着民族的帝国主义,不奋斗,即死亡,责任在我的身上,我将苦斗!”

1961630日:
“我以正义为依归,为全民族争平等的权利,任何迫害,早已准备接受。1954年我托妻寄子,把你的继母和达妹,托知己的朋友照顾,预算一揭起反对教育政策,就被捉去坐牢的。一九五九年他们要暗杀我,我预先立下遗嘱,预算继续反对就遇害的,既然以往的决心如此,现在岂有畏缩的道理。”

       三十岁的林多才在沙滩上缓缓踱步,望着呜呜作响的船只,和十四年前与父亲告别的码头。极目远望大海,不得不为年迈的父亲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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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马来亚半岛的这一场战役,不动刀子见血,却无处不是刀光血影。林连玉的言论、新闻开始被当局封锁,在报章上只见片段,不见真章。从前常在新闻头版出现的林连玉,如今似乎慢慢消隐于大众的视线。除了遭影射为“不忠子民”,林连玉还被不明人士恐吓:如果再不停止对抗政府的教育政策,将被暗杀。教育局也开始通知华文中学,呼吁他们尽早改制为以“官方语文”(英语或马来语,80年代马来语成为唯一的官方语文)为主要教学媒介的国民中学或国民型中学,接受政府的津贴。

       面对各方汹涌而至的威胁,林连玉可以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但,津贴金却是悬在华文教育颈上的一根绳子,没有资金,何来华文学校?对此,林连玉呼吁华人社会:“眼前就是我们华文中学最后抉择的时期,要维护民族文化吗?就得面临经济的压迫;要获得经济援助吗?就得放弃本族的文化。到底要怎样办呢?孟子说:‘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取义也。’我们认为传统相承已经数千年的文化,不但要加以保存,还要发扬光大,因此我们必须不惜任何代价,维护下来,这就是说,津贴金可以被剥夺,独立中学不能不办。”在林连玉的奔走相告之下,距离改制的期限只剩下四个多月,华文中学依然无甚动静。

       与此同时,林连玉与梁宇皋的论战仍在持续。尽管梁宇皋背后有整个政府的支持,广播、报纸、小册子各种宣传一应俱全,其影响力却远远不如骑着脚踏车四处演讲的林连玉。19616月,梁宇皋终于找到了克制林连玉的杀手锏:《达立报告书》中“以巫文为主要教学媒介语的“最终目标”来自《拉萨报告书》,而拉萨报告书却是林连玉一再表示衷心接受的,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因为敦拉萨答应不把最后目标列入1957年教育法令。”这是林连玉心里的答案。当林连玉答应敦拉萨终身守密时,从没想过有一日会遭人以此相挟。此时的敦拉萨已是副首相兼国防部长,俨然是国家下一届的领导人。得罪了敦拉萨会有什么后果,不言自明。林连玉如鲠在喉,不止是因为敦拉萨位高权重,更是因为不想自毁承诺。在捍卫华文教育的战役中,他是第一次如此地左右为难。

       几经思量,林连玉公布了事情的真相:“拉萨报告书第十二条所谓最终目标经过我交涉,拉萨在众代表面前亲口答应取消。时间、人物及地点,我都列举出来,并且说基于拉萨报告书订立的1957年正式的教育法令没有最后目标的说法,便是最好的证据”。这番言论811日见报,震惊全国。

       次日,林连玉即接到内政部的通知书;内容如下:
       “你自一九五七年来,言论与行为都对马来亚不忠。你
(A)    故意歪曲与颠倒政府的教育政策,有计划的激动对最高元首及联合邦政府的不满;
(B)    你的动机是一个含有极端种族性质,以促成各民族间的恶感与仇视,可能造成骚乱,因此联合邦政府准备在宪法第廿五条的规定下令褫夺你的公民权……”

看完通知书后,林连玉一如往常到他日常消遣的逸园公馆与朋友们打麻将。几轮下来,他还赢了十几块钱。买了一些蔬果后,林连玉在夕阳斜照之时,骑着他的老脚踏车“咯吱咯吱”地返家。

自从1954年向好友丘腾芳托妻寄子以后,林连玉似乎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一直在等待这迟早到来的一天。英殖民政府下台后,他一度以为自己避过了;但是,自从《达立报告书》发布后,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他无法规避的宿命。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也是他自抉的归宿。八十年代,他曾给中国的二妹林子贞写了那么一封信:“我已七十八岁,是高寿的人,享尽天年,有何可憾!回想生平事业只是对人有益,未曾做过一桩罪孽。抚衷自问,天君泰然,我将含笑而去。”

林连玉是如此平静,一如熊熊烈火燃尽后的灰烬,在徐徐微风吹拂之下,四散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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